《重读弗洛伊德》(宋文里)推荐序

   


   《重读佛洛伊德》推荐序一 翻译精神分析的当代性:繁/异
 
  林耀盛
 
  宋文里教授这本书《重读佛洛伊德》,是一本呕心沥血琢磨功夫练就的不容易完成的译注书籍。尽管本书涉及精神分析的两个难题,佛洛伊德与翻译,宋老师依旧展现响应难题的努力成果。
 
  佛洛伊德的难题,在于精神分析的诠释。对于佛洛伊德而言,基本上,只有一种应用精神分析,也就是精神分析的临床治疗。他曾经给予精神分析定义如下:(一)一种研究心灵过程之方法,除此之外,几乎别无他法可以达到。(二)一种建立在此研究之上之神经症疾患的治疗方法。(三)藉此途径所获得的一系列心理学观点,而它们逐渐扩展为一门新兴的科学学科。由此,精神分析是一种研究心灵过程的方法,而当我们在其他领域运用精神分析的概念与构想时,那并不是应用精神分析,而是精神分析原本就是一种「研究方法」。精神分析的「后设心理学」始终是一种依照临床病理材料(症状、梦、失误行为等)而不断地反省与演变的科学预设,而非可直接应用的教条理论,无论是应用在临床治疗或人文科学。也因为临床的现场性,作为研究法与临床实践的精神分析,无可避免涉及如何转化的在地文化语境问题。这也是宋文里教授在多年前的提问:「我们(作为一个具有自主性的研究社群)可以从心理病理学和心理治疗实践的根本之处谈起。对于这个根本问题的叙述,不应是以回到传统汉语来当作解决,而是先要从传统汉语如何翻译成现代汉语来着手,于是临床/本土的问题(经过翻译)就变成临在/自身的问题。」
 
  我们自身遭遇的翻译难题,在于精神分析与汉语文化的不可共量性。孔恩(T.Kuhn)指出翻译包含两类异质的动态,一种是狭隘的、技术意义的翻译动态;一种是解释意义的状态。前者如英文翻译为中文的形式,后者如历史学家或民族志工作者解读一种不为知识界所了解的文本。翻译对即使娴熟于双语系统的人来说,也是困难重重。孔恩后来引入心理辞典,说明在常态科学阶段,说话社群中的概念系统的标准或有变化,但并不改变其心理辞典的结构。科学革命阶段,心理辞典结构产生转变。因此,在典范的狭义意义上,不可共量是在不同概念系统的心理辞典结构层次上,彼此以辞典结构上不可互相转译的陈述呈现。但是,不可共量既不是指不可对话,亦非指不可比较性,更不是指知识体系的全面差异。概念系统的差异是局部的、并非全然地不可对话和不可相互比较。就此而言,一个理想的精神分析翻译,应该明显不同于其他的翻译。
 
  这本宋老师的精心译注之作,显示宋老师在汉语基础下的临床功夫,尝试向读者说服重新阅读佛洛伊德的翻译文本,需要不同于其他翻译的重要性和必要性。本书精选的译本,不仅是因为除一篇文章外,尚未有中文翻译,重要的是呈现佛洛伊德构筑思想的历程,以捕捉其由短论注记发展成重要论著的耕耘思想的「延异痕迹」,呈现佛洛伊德全集本身「未完成式」的反复思想锻炼过程。当然,佛洛伊德的论述终究是「未完成式」,本书的译注分成两大部分,可说属于理念篇与技法篇,都是「正在进行式」。这本书并非研究大全或阅读指南,或是佛洛伊德的临床密技法,而是促发我们重新认识精神分析的观点。若以完整论述的文本是理解佛洛伊德的大他者(A)比喻,短文注记则如小他者(a),是引动理解精神分析的重要动因。
 
  但有时,终究有话语转译的难言之处。然而,本书选译评注的文本,无非是展现另一种考古学的形式,这样的考古学不是要回到历史过往遗址的路向,而是要回到我们「当下处境」,看到过去佛洛伊德留下来的问题,我们当代如何响应的处境。进言之,既然这是未完成式,宋老师的精选翻译,不仅是带领我们阅读佛洛伊德的文本经验,更启发佛洛伊德思想所遭遇的问题,我们当代可以如何响应的重大课题。甚至,透过佛洛伊德的翻译评注,带出未完成式中可能的「未思」意义。「未思」的部分往往是由侧面标定它、揭露它,这是一种思想的体验,如此的体验来自于研究,比较适合的策略是探索它,而不是用范畴来探讨。宋老师长年对于精神分析的研究教学所淬炼出的翻译功力,充分展现这本书出版的当代价值,无非也是指向一种精神分析未思体验的探索,而非定论的范畴。
 
  因此,对于「响应问题」的关注,不是太快认同于启蒙之光而自我遮蔽于既有的认识牢笼,而是在时代光照中持续搜寻暗影的旅人。宋老师始终是这样的旅人,不断在暗影中考掘,促发当代人共同面对我们尚未响应的佛洛伊德留下来的问题。当然,响应佛洛伊德留下的问题,需「重读」佛洛伊德。重读,不仅是多重反复阅读,更是重要的经验过程。如《论分析治疗的开始》(参见本书译注)一文所示,我们阅读精神分析的读本,或许如同精神分析的实际操作,佛洛伊德认为就像西洋棋谱一样,往往只有开局与结局的呈现,其过程依个人的不同而变化万千,许多方式是依个人的习惯而定,分析师也应依病人的特质与个人的理由作适当的调整。只是,佛洛伊德的个案,与其说可以被治愈,不如说,经由精神分析的运动,重新「认识」自我的多重性。本书的阅读位置,当然不是去复制体验或片段相信,而是寻找自我分析的位置。
 
  精神分析是一种使命,也是一则主体寓言,在这座永恒之城堡里,当代精神分析的守城人,已多所变形(各式各样的新、后佛洛伊德主义者们),但都无法绕道佛洛伊德的遗产,以及他所留下来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的话语。宋老师透过这本书所精选论文的翻译评注,是一种对佛洛伊德遗产的注视。它从那一个发光点的层次注视着我们,让整个精神分析的风景变得不只是风景,而是展示凝视永远是光与晦暗之间的运作,是那样的一缕光的闪现,带着所有的模糊性和变化性,参与、注视着我们阅读窗口的风景,以及聆听沿路景观的话语。
 
  庄子曾提到:「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」庄子不仅不断「因言遣言」的「否定叙述」,同时他还对自己的「否定叙述」加以否定。他相信自己的话和别人的话一样,都是可以自我磨灭,自我否定。由此文化资源来看,宋老师评注文本的空白处、提问处,是宋老师留白不语的部分,这是读者阅读此书时参与思考的起点,也是与宋老师翻译对话的开端,打开追问佛洛伊德面对的问题,以及探索未思的地带。如此的体验过程或许更可以见证出精神分析在二十一世纪,仍会是辨识时代口音与容颜的一种方法,只要,愿意积极倾听,听瘖哑。在语言结束的地方,沉默开始了,沉默缓和地为时间引路,这也许,就得进入自我分析的反覆旅程,才能了解佛洛伊德不在别处,而在我们的生活、文字、书写和梦作之中。
 
  阅读本书,是以增补佛洛伊德文本的方式出场,以别种语言出场。语言总是不断地换场,在换一个方式说出的过程中,就像是更换镜头。在「彼」语言中翻译「此」语言,意义在转译的同时也是意义的新生。我们,透过本书镜头所指向的地址阅读聆听,始终,以不离焦点的方式靠近精神分析的场景。
 
  本文作者为台湾大学心理学系教授
 
  推荐序二 精神分析的译(异)者
 
  沈志中
 
  无论在精神分析理论或其治疗情境中,翻译始终是重要的课题。如佛洛伊德早期便认为造成症状的「抑制」是因为记忆无法被「翻译」为文字所致,甚至也以翻译为模型提出著名的精神装置假设,亦即记忆并非知觉所留下的永久痕迹,而是会以不同的符号被多次「重新排序」、「重新书写」,最后构成为「无意识、前意识与意识」等系统。如此,从一个系统到另一系统所涉及的意义的改变就有如翻译一般。
 
  显然佛洛伊德对翻译有着深刻的体悟,也因此能够从自身丰富的翻译经验道出译者的命运:「译者即叛徒」。那甚至是双重的背叛,因为翻译必然背叛原文,亦背叛译者自己的母语。
 
  以至于如布朗修(Maurice Blanchot)所言,「好的翻译」总是受到两种南辕北辙的评价,像是「真无法相信这是翻译」或「这简直就是原作」。前者显然是因为翻译完全抛弃了原文,才能写出不像翻译的文笔;而后者则彻底抹煞了母语,才能让翻译等同于原作。翻译便是如此矛盾的颠覆与自我否定。
 
  然而,翻译令人着迷之处又何尝不是在于翻译的不可能性。在外语的冲击下,译者被迫从语言的主宰者退位,不再确定什么才是「忠实」的翻译。但此种无权威的不确定性反而更让他执着于不可能的「恰当」翻译。译者当然也知道,最好是不要翻译,直接阅读原文;而一旦翻译,就只能无尽地追逐永不可及的「理想」。这正是翻译的「异化」效应所产生的欲望辩证——就拉冈对该词的定义而言。翻译必然造成译者的分裂与被欲求的新的空洞客体产生。翻译必须舍弃原文才能将作品转变成译者的母语,但同时翻译也必须背弃母语才能让它「说」它所没有之新事物。正如「叛徒」这个字,无论是德文的vender,或法文的traitre,均带有「背叛」与「泄密」的双重意义。译者既「背叛」又「泄密」。显然除了背叛原作、背叛母语这补双重原罪之外,译者同时也揭露了某种不为人知或无意识的语言的秘密。
 
  同样地,在《译者的职实》中,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)也主张翻译并非为了不懂原文的人而作,而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。翻译的功能在于让作品得以在另一个语言中延续其生命。让不同的语言各自以不同的形式说着「纯粹语言」或「原初语言」,就像从支离破碎的碎片拼凑出花瓶的原貌。如此,翻译就如同精神分析的「诠释」,它并非以意义取代另一个意义,而是透过意符的流动,去逼近一个具决定性的核心欠缺。
 
  就此而言,翻译永远都只是语言生命的一小片段或一场「文字旅游」。译者的职责就在于尽量敞开其母语的门禁并悦纳异己,让被翻译的作品能以令人感到陌异的「异者」面貌在另一个语言世界旅游。当语言差异的碰撞并未导致「异者」的退避,而是引发更广泛的议论时,或许旅游中的「异者」也会考虑在另一个语言内定居。如此,翻译的忠实并非忠于不可及的原文,而是忠于这种接纳外语、呈现不可化约之语言差异的作业。宋老师的翻译与评注工作,无疑是从译者走向异者这一职责的体现。
 
  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译落后英、法等西方语言,甚至也落后日、韩等东方语言数十年之谱。但翻译的落后未必是劣势,因为从各种语言的翻译经验来看,中文精神分析学界将更有所警惕,不再心存提供一套既成、标准的佛洛伊德术语的幻想。虽然在英译《标准版》的旗帜之下,这样一套便利的术语确实对精神分析的传播带来一定的贡献。然而晚近许多论者均一再挑战《标准版》的权威,并质疑以这样一套标准的术语来阅读佛洛伊德的著作,所失去的难道不比所获得的要多出许多?正如法文版《佛洛伊德精神分析著作全集》的译者所言,佛洛伊德的翻译不应有最终的版本,而应是不断翻新的「重读佛洛伊德」:「佛洛伊德的作品乃是一种朝向越来越差异化的概念发展运动。若翻译只是去适应并试图重建此一运动,这仍不足够。所有真正的翻译均不仅去体验作品这个异者,相对地也让作品去体验翻译这一异者经验。唯有异者才能发现作品中隐伏的事物,也唯有过渡到一种外语才使作品的发展更为完备。〔……〕翻译将成为作品生命中的一个契机。」
 
  若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译能引领读者对佛洛伊德更深入、更全面性的讨论,甚至引出更多的翻译工作,那么精神分析的中文译(异)者或可减轻其背负之滔天大罪。
 
  本文作者为台湾大学外文系副教授、法国巴黎第七大学基础精神病理学暨精神分析学博士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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